来源：朝日新聞GLOBE+
译者：和阳
校译：杨晓钟
BBC（英国广播公司）记者Mobeen Azhar（左）和导演Megumi Inman制作了一部追踪Jonny喜多川性侵嫌疑的纪录片。（BBC提供）
今年3月，一部由BBC制作的纪录片登陆全网，引发关注。影片主要介绍了日本首屈一指的娱乐公司——杰尼斯事务所的创始人——Jonny喜多川对少年群体的性侵嫌疑，以及日本社会对此的“沉默”。
本片记者 Mobeen Azhar （以下简称A）和导演 Megumi Inman（以下简称I） 在线接受了我们的采访，谈到了性侵者使用的诱骗伎俩，以及整个社会帮助受害者的重要性。（构成：渡边志帆，敬称略）
感谢那些勇于发声的男性们
——纪录片前几天在日本也上线了，反响如何？
A：就像其他问题一样。一旦涉及到那些脆弱的受访者，他们鼓足勇气、讲述亲身体验，社会和媒体的反应总是格外令人担忧。
感谢大家给予的关注。因为制作节目的主要目的就是引发社会的广泛讨论。假如这部纪录片能够引起公众热议，是再好不过的。而如果能有更多人来讨论这个问题，并克服讨论它的重重困难就好了。我想，任何社会都能得以进步。
I：这个问题长期被社会选择性忽略，甚至一度被当成坊间传闻。但我认为，这都要归功于那些勇于发声的男性们。是那些影像的力量使节目收获了巨大反响。
虽然《周刊文春》早在20年前就做过报道，我们也进行了跟进，但多亏了受害男性们下决心发声，才有了今天的讨论度。我衷心地感谢他们。正如A所说，我们希望影片能引发一场公众讨论，并带来积极的变化。
追踪Jonny喜多川性侵嫌疑的纪录片封面（BBC提供）
剥削者使用的诱骗伎俩
——在纪录片中，出现过这样一幕情景：曾经隶属于杰尼斯事务所、并为性侵作证的男性们，在谈到喜多川时均表示：“至今仍非常喜欢他。”节目组称之为“儿童性诱拐”。这些男性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？
A：我以前就报道过性剥削。“儿童性诱拐”（grooming：隐藏猥亵目的，接近并驯服儿童的行为）和“创伤纽带”（trauma bond），指的是把加害者与受害者联系起来产生的概念。
普通大众对于真正的儿童性诱拐存在误解，且理解不足。重要的是，要了解拥有强大权力、特权的人剥削那些普通人时会发生什么。
儿童性诱拐和创伤纽带的标志性案例之一，是在一部关于已故歌手迈克尔・杰克逊涉嫌儿童性虐待的纪录片《Leaving Neverland》中登场的男性。
该男子自称曾被迈克尔・杰克逊性侵（迈克尔・杰克逊去世后），但在过去（迈克尔・杰克逊生前），他曾作为辩方证人出庭作证，否认了性侵行为。对于该男子的出尔反尔，很多人都持怀疑态度。
重要的是，多亏这些勇于发声的男性，我们才有机会讨论这个问题，并理解如果这种虐待长期持续的后果。
2005年6月13日，歌手迈克尔・杰克逊在加州圣巴巴拉县地方法院外向支持者们挥手致意。他被指控犯有包括性虐待儿童等10项罪名，但陪审团当天对所有指控均作出了无罪判决。迈克尔・杰克逊于2009年去世，享年50岁。（路透社）
I：日语里没有与“grooming”对应的词，所以我们只能用片假名的音译来表达。一旦存在语言空缺，人们就很难理解这一行为。在英国，这个词也是直到最近才被大众理解。这是因为MeToo运动创造了一个环境，让性侵受害者得以发声，并谈论她们的经历。
纪录片中，受害男性们的故事，令人既无比震惊，又心情沉重。我来自英国，所以既听说过、也了解“grooming”这一概念。在采访他们的过程中，我觉得，有必要在相当早的阶段，就理解遭受过性虐待的儿童们会经历什么。这是一种在心灵上留下深度创伤的体验，对肉体和精神都会产生影响。因此，我也就儿童性诱拐采访了日本的专家。
——受害者在“儿童性诱拐”和“创伤纽带”中对于加害者的依恋，是受害者无意识中用来自我保护的机制吗？
A：是的。有迹象表明，加害者通常会创造一种环境，令被害者深信两人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，且这种关系是不能被第三者理解的。这是采访中所有男性的共同点。Johnny喜多川能让受害者自认为是“万里挑一”，并将这段特殊关系作为秘密向社会大众隐瞒。
而真相又是怎样呢？事到如今，选择不公开，是因为这种行为是剥削，是犯罪。更有反人伦。而不是所谓的什么“特殊关系”。
――杰尼斯事务所的艺人们在电视等公开场合，曾多次表达过对喜多川的感激，并给予了正面评价。这似乎也为他不会加害男孩们提供了舆论支撑。
A：是啊。我认为这种看法在纪录片播出后也依然广泛存在。我想强调的是，我对那些继续拥护喜多川的受害者不抱有任何恶意。他们没有错。
我认为作证的男性们非常勇敢，也理解遭受过性虐待的人讲述这一经历有多困难。我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反感。
同时，记者和整个社会对受害者能予以包容和支持，是一件好事，也是一种进步。有人选择发声，就有人选择沉默，对于后者，我也尊重他们的选择。
I：对于少年们来说，这往往是他们的第一次性经历。所以我想，他们会有许多困惑和误解。日本社会对同性恋存在偏见，这造成了受害人难以发声的局面。相信喜多川也明白这一点。
记者Mobeen Azhar。英国公共广播公司BBC制作了一部关于Jonny喜多川涉嫌性侵的纪录片。（BBC提供）
被性侵不是受害者的错
——Azhar，你认为那些受害者至今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，对吧？
A：是的。关键是，很多人可能都遭受过性侵，并且参与运行了喜多川构建的这一“组织”。
而这些人也许都还没做好对此事的认知准备。这一点本身并不是问题。我认为，社会的援助之手和深切关怀非常必要，且永远不要忘记以受害者为中心展开。最重要的是，这些人今后如何生活下去，过得有意义。随着纪录片的播出、报道的出炉以及讨论热度的提升，许多人都会思考、理解过去10年、20年、30年、40年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。我相信这种改变正在发生，而社会的支持和深切关怀必不可少。
I：受访者中，竟无一人知道20年前《周刊文春》与杰尼斯事务所的民事裁决。我经常向受访者做这样的说明：“（杰尼斯事务所针对《周刊文春》的）名誉损毁案件和索赔一事，法院认定后者报道的性骚扰行为属实。”我认为大家总会忽视这一判决，只把性侵嫌疑视为名人八卦。
当受害男性群体受访时，我感到他们抱有强烈的羞耻感。我能理解，这件事有多难以启齿。但是，他们不该感到羞耻。当年的他们还是孩子，就被置于危险的境地加以利用。
在无法发声的日子里，他们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此事，羞耻感也就由此建立了。正如Mobeen所说，最重要的是社会能以宽大的胸怀对他们予以理解、提供帮助。他们是无辜的。
杰尼斯事务所大楼（2022年12月，东京都港区，原田悠自摄影）
相反，我认为杰尼斯事务所应当公开道歉。因为Jonny喜多川的所作所为已被法庭判定为性侵。
A：网上有一种论调很耐人寻味——喜多川都已经去世了，报道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？对此，我的回答是：作为一家企业，杰尼斯依然是日本流行文化的支柱，所以，值得报道。
客观地说，杰尼斯现在仍具有巨大的影响力，作为一家企业，它从喜多川的“剥削”中获益良多。因此，我认为，杰尼斯有很大的责任公开承认此事，更有责任对旗下艺人采取相应的安全措施。
此外，杰尼斯的每位员工也都有责任与过去的所属艺人取得联系，为他们提供包括治疗在内的各种援助。不得不说，如果杰尼斯继续像纪录片中介绍的那样，对此不予正视，是极不负责的。希望他们能表现出更为负责的态度。
令权威媒体沉默的“牵制”及群体思维
——节目播出后，日本的主要媒体都对此保持沉默，你作何感想？
I：我想知道各大媒体的编辑部里发生了什么？他们是怎么想的？他们为什么不认为发声男性们的证词是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呢？
A：我认为他们应该引以为耻。其背后是记者们的群体思维（group think）。记者把自己的报道局限于同行报道的舒适区之内——这种错误不仅发生在日本，而是全世界。
我能理解这种恐惧心理，也明白有些人不想惹事。这在任何国家的新闻界都会发生。但我认为，真正的时机现在来了。媒体应该放下思想包袱，关注正确的事。所谓“正确的事”，指的是报道这一新闻，并敦促流行娱乐界的文化变革。
还有一点，传媒界普遍认为，如果对喜多川或杰尼斯旗下的艺人发表任何负面言论，就会失去与杰尼斯合作的机会。我认为，这并非事出偶然。
我想再次强调，无论是哈维·韦恩斯坦、迈克尔·杰克逊，还是吉米·萨维尔，我们需要的是新闻传媒大量地报道这个问题。一旦权威媒体作出报道，其他媒体也会紧随其后。这样做可以推倒“沉默之墙”，这至关重要，也是我的心愿。
BBC人气主持人吉米・萨维尔（左）死后被曝性侵儿童；美国著名电影制作人哈维・韦恩斯坦在被指控对演员及女员工实施性暴力后，掀起了MeToo运动（路透社）
——你认为BBC为什么能够报道这个问题？是因为他们比日媒更值得信赖吗？
I：我想这是因为BBC没有日媒对喜多川的那种忌惮。不存在利益冲突，所以没有后顾之忧。在征求采访许可时，我也向受害者们表示，BBC无所忌惮，所以能将他们的证言公正地传达出去。
一些人表示不想多谈，拒绝了采访请求。要接受过往的经历，方式多种多样。有些人从未向任何人讲述过这段经历，有些人则没有准备好。向他人开口讲述本身就十分艰难，更不用说是陌生人，甚至是BBC了。
A：近十几天来（节目预告播出后），不少人通过推特私信或邮件联系我，表示他们“有故事要分享”。这些“故事”是遭遇了性侵？还是单纯分享节目的观后感？我不得而知。但确实有很多人联系了我，我想是纪录片给了他们发声的勇气。
如果现在有可靠的日媒报道这个问题，情况可能会瞬间改变。如果国会议员等有政治影响力的人表示：“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，需要做出改变。”事态也会发生转变。不仅是日本，社会就是这样进步的。我相信，引发公众的讨论热情是记者的职责。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谢20年前报道了此事的《周刊文春》。
参与者们手持鲜花和标语牌，听取反对性犯罪及性暴力的诉求（2019年6月11日，东京千代田区，朝日新闻）
杰尼斯事务所和媒体的责任是什么？
——最后，你对日本社会有何期望？
I：我的期望有很多。首先，媒体和警方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。这一点，就足够重要。
为什么日本警方没有调查这个问题？一部分人称本次报道为“受害者主义”，并指出BBC的正义感和受害者的正义感是不同的。但众所周知，几十年来，喜多川的儿童性侵行为已成为了有组织性的系统行为。2000年，时任宝塚市市长的坂上善秀（已故）在众议院的青年委员会上提到了这个问题，但文部科学省和警方都没有跟进。警方应该进行搜查，并调查当时的情况。杰尼斯事务所的社会责任也应当被追究。
社会理解、讨论性侵问题的改变不会一蹴而就。
A：社会对性受害者定义的理解和讨论仍在发展过程中。这不是日本独有的现象，全世界都没有对此做到充分理解。
特别是在日本，该如何帮助性受害者？我希望日本的报纸、电视台等新闻机构能接好这个问题的接力棒。同时，人们在社会上更公开地讨论该问题，媒体对此也应该加以报道。此外，我希望杰尼斯事务所公开承担责任，并向社会承诺保护旗下的艺人及员工，不再重蹈覆辙。希望这次的纪录片能抛砖引玉，推动日本社会采取行动。
